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淮洲，位處北海邊緣，是占據道界內陸面積最大的洲境。
淮洲一境共十八城，其中有三城作為防禦地帶，臨於北海邊界，與北海一岸緊密相連，形成抵禦魔宗的防線。而淮洲與魔宗此戰的開始，正是因為這三城的失守。
因為淮洲特殊的地理位置，所以生活在其中的城民不過寥寥二十萬餘人。
謝道衡將淮洲所有城民引入秾平三城，留下十二座空城給魔宗，他在最大程度上護住了淮洲所有人。
接下來，只要他守在淮洲，撐的時間足夠長，等來道界的援助或是等到北海平息魔宗之亂，秾平三城就不會失守 ，淮洲自然可救。
但是謝道衡沒想到，在他堅守淮洲的第六日，道界些微、些微的支援才趕到他的面前。
看著眼前向他襲來的魔修，謝道衡麻木地伸出手，找到魔修命門後，他動作熟練地擰斷對方的脖子。
魔修的殘肢瞬間堆了一地，滾燙的鮮血撒在他身上，配合殷紅血色，謝道衡身後游龍之影顏色更加深沈，這使得下一波向他圍攻的魔修猶豫了片刻。
面前這個決意與他們死戰到底的人，是淮洲境主謝道衡。
兩個時辰前，魔宗越過最後一座空城，接近秾平三城並發動攻擊。
這個人，在他們發起進攻時，主動從秾平城門中走出。
他是淮洲境主，十六城唯一的城主，他是絕不肯降的。所以在他們見到謝道衡的那一刻，負責攻打城門的魔修就被他擰碎了丹元。
在這之後，謝道衡一人留在城門作戰。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斬殺多少魔修，但是他為了能夠殺掉下一個魔修，他不惜燃燒神元，運作一身精血，來使他的靈力源源不絕。
在他身後起伏的游龍之影固然美麗，卻是他以性命為代價練化而成靈息。
實際上，面對無窮無盡的魔修，謝道衡早已力竭，只待身死。
在倒下的前一刻，他見到遠處亮起他熟悉的道界陣法，大批魔修在陣中攻勢下或倒或伏，道法瞬息湮滅幽羅。
謝道衡掀開疲軟的眼皮，往那一處的光輝看去。
此刻天地同色，血紅與暗黑交織在一起，魔宗察覺到側翼的異狀，立馬派遣魔修前去增援。
魏獻儀領著鐘山修士共同抵抗這些魔修，他們似乎殺不盡，死了一波，又來一波。
起初鐘山劍陣還算有效果，魔修一入內即刻變作飛灰，但後來隨著魔修人數的增加，陣法被他們一點一點削去作用，到最後，魏獻儀不得已舍棄劍陣。
魔修還在往他們這處持續增加人員，魏獻儀一劍殺過後，下一個魔修很快向她襲來。
望著不遠處黑壓壓的一片魔修，魔宗墨色蓮花的旗幟在風中搖擺，隨著夜色逐漸籠罩大地，魏獻儀知道他們不再有退路了。
她不怯戰，但也不能盲目作戰。
在仔細端詳過當前局勢後，魏獻儀運起大半的靈力，一劍落下，在天地之間劃開一道永不熄滅的光芒。
這道光逐漸從半空落到大地之上，宛若一條璀璨銀河，隔開了魔修與他們的距離。
流光在她眼中不斷浮現，照亮了她所在之地，魏獻儀忍著體內劇烈翻湧的靈力波動，做下決定——
“入城。”
鐘山修士很快明白她的意思，解決完手上的魔修後，也不戀戰，他們在魏獻儀靈力屏障的支撐下飛身前往城門處。
面對龐大的魔修群體，魏獻儀劃出的靈力屏障並不能維持太久，魏獻儀抽出符紙，灑向四面八方朝她圍攻而來的魔修。
鐘山修士轉線到城門前運起劍陣，劍影瞬華浮光，趁亂擊殺兩個魔修後，魏獻儀從他們包圍的夾口轉向城門前的劍陣中去。
他們要入城門，需要有符契，否則只能像魔宗一樣強攻入城。
魏獻儀在屍山屍海裏，找到那個虛脫倒下的淮洲境主。
她的指尖在空氣中掠起一道靈光，照亮屍骨殘跡，謝道衡滿臉粘連著腥臭的血水，魏獻儀也不在意，她站到他面前，朝他伸出手。
“境主，我們離開這裏。”魏獻儀說道。
過了一會兒，謝道衡才有知覺似的動了一下，魏獻儀的手離他更近一些。
謝道衡見了，被碎發遮掩的眼眸微動，但是他躺在血泊中，朝魏獻儀搖了搖頭。
“我，沒想過要活著回去。”他聲音低啞暗沈，經歷一場大戰，他身心俱疲。
尤其是在此刻見到鐘山修士，謝道衡的心固然熱了一瞬，但是很快就變得更涼了，因為前來支援的修士遠遠不夠，就算他們來到這裏，也不可能擊退魔宗。
現在，他們沒有退路，只得前進，他們想活下來，他們要入城，可是……
“符契……不在我這裏。”在他話音落下的一瞬，他看到魏獻儀的臉色白了一白，謝道衡覺察到她的失望，他動了動唇，“……抱歉。”
他本就懷著必死的決心，又怎會讓開啟城門的符契留在他的身上。不僅如此，秾平三城城內無人知曉符契的存在，這是謝道衡為了防止有人背叛淮洲，選擇的最好的方式。
陡然知曉開啟城門無望，魏獻儀一時間感到無措。
但是她沒有收回朝謝道衡伸出的手，魏獻儀迫使自己冷靜下來。
她對謝道衡說：“即便不得入城，我也還能再戰，我會活下來……你，也是。”
她的嗓音有一絲顫抖，絕境就在眼前，她不是不害怕，可若是連她都顯露懼意、想要後退，剩下的他們又該如何自處？
魏獻儀只能一遍一遍安慰自己，總會有方法，總會有出路，至多是用她的神魂為淮洲辟出一條新生——“天道”不會讓她死在這裏，他只會教她為他而死。
看著這樣的魏獻儀，謝道衡心中忽然浮露許多暖流，他的指尖溢出游龍形狀的靈息。
魏獻儀一直沒有收回手，謝道衡看了再看她，確定她的心意後，他向她擡起手。
他手上的游龍，順著魏獻儀的手腕進入她的體內，這是他最後一絲靈力，也是他暫時向魏獻儀還報恩情的禮物。
魏獻儀將謝道衡從地上拉起來，但是他早已精疲力竭，站起身子後搖搖欲墜，魏獻儀扶住他的腰身，將他帶到鐘山修士的後方。
只走了這一小段路，謝道衡身上血水湧動，盡數沾染在魏獻儀的衣服上。尤其是他臉上的那些泥濘血漬，在他低頭之時，蹭到魏獻儀的頭發上，蹭紅了她的雲簪。
謝道衡低眸觸及，嗓子眼的一句“抱歉”還沒能說出口，就被魏獻儀松開了腰身。
他倒去了另一邊。
這時候，聞人夙從城門陰影處走出，他看了一眼謝道衡後，對魏獻儀道：“我已經查看過了，確實只能用符契打開城門，如果還有別的方法，那就是毀去這道城門。”
但是若毀城門，魔宗的目的也就達到了，他們不可能毀城門。
雖然早已從謝道衡口中得知這個結果，但是魏獻儀再度聽聞，內心深處仍有不甘，她不信天要絕人路。
“……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嗎？”魏獻儀垂著眼，看向謝道衡。
謝道衡只覺得呼吸緊促起來，他感受到她那種沈郁的悲傷，他完全說不出話來。
就在謝道衡苦笑時，從不遠處鐘山修士的身旁走過來一人。
他看著身上滿是血窟窿的謝道衡，眼中神情覆雜，他咬了咬牙，朝魏獻儀走去。
“我有辦法。”
魏獻儀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，見到的竟然是方才在作戰時存在感極低的謝琛。
看到他，魏獻儀松了口氣，剛才一直沒見到他，她以為謝琛已然遭遇不幸……
他還活著，也挺好。
這時，謝道衡也瞧見了說話的人，他眼中難掩震驚的神色。
“小琛？”他試探性的叫出這個稱呼。
謝琛覺得別扭，看也沒看謝道衡，只神色認真地面朝魏獻儀。
“秾平三城所謂的‘符契’，實際上是由淮洲歷代境主的一塊至純的心頭肉所鑄成……”謝琛簡單解釋了兩句，想到他即將要說的話，他的身軀止不住的顫動。
“你，你……我與他的血脈是一樣的，你挖我的心頭肉吧！”謝琛幾乎是吼著說出這句話。
因為他害怕自己但凡聲音小一些，就沒有勇氣提出讓魏獻儀來挖取他的心頭肉。
謝琛說的這些話中，顯露的信息有很多，但魏獻儀來不及思考，她只向謝道衡求證關於“符契”的虛實。
“他說的是真的？”魏獻儀叩著手指，指向謝琛。
謝道衡一張臉蒼白無比，他點了點頭，“的確是真的。”
謝道衡又以指尖撫上自己的心腔處，“我這裏的那塊至純心頭肉已經被挖去了，所以最開始我沒有向你們提及這個法子……”
他後來說了什麽，魏獻儀沒認真去聽，她將眸光轉向謝琛，定定地看著他。
魏獻儀抿了下唇，“你真的願意讓我……”
“願意！沒什麽不願意……”不等魏獻儀將話說完，謝琛眼裏蒙上淚霜對她說道。
已經沒有時間讓魏獻儀來考慮此事的可行性，在確定好謝琛的想法後，她手中的霜綺劍變化成一柄短刃，謝琛為了讓她對準位置，主動挨在陰影處褪去了半邊衣服。
“這、這裏。”謝琛指了指心口的位置，他看著魏獻儀手中的短刃向他逼近。
謝琛忍不住地顫栗。
短刃上有一道銀光，這道光讓謝琛想起了顧長熙……那個時候，他們就是這樣殺了顧長熙。
而在此刻，當短刃真正刺入他的身軀時，謝琛這才意識到當初顧長熙面對魏獻儀的心情是怎麽樣的。
只有“絕望”二字可以形容。
他那麽愛她，她卻想要殺他。
鋒利的刃，觸碰到謝琛的心口，他抑制不住的從臉上滾落淚珠，一滴兩滴，和他心口的血一樣，滴落在魏獻儀的手背上。
但是魏獻儀沒有察覺到他的痛苦，一心專註於挖取他心竅上的那塊血肉。
謝琛望著她，眼睛裏已經朦朧了，但還是凝望著她，他想叫她一擡眼就記住今日他的模樣。
他從來不是一個大度的人。如果不是為了魏獻儀，他根本沒想過要用自己的心頭肉救下這麽些與他毫無關系的人。
是的，就算是謝道衡，如今也只是一個與他毫無親緣的互相熟悉的人而已。
隨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，探入他心口的那片涼薄的刃，每一次動作都讓他覺得驚顫，終於在某一時刻，魏獻儀停住了手上的動作。
她擡眼看了看謝琛，見到他臉上異常痛苦的表情，魏獻儀想猶豫，但卻不敢猶豫。
“我可以繼續麽？”魏獻儀問他。
謝琛在這個時候還算有意識，聽到魏獻儀的聲音，謝琛知道她將進行最後一步，於是不敢遲疑地點了點頭。
“你，你輕一點。”他真的痛得要死。
緊接著下一瞬，不等謝琛反應過來，魏獻儀手中運起靈力，從他心頭劃取了那一塊模糊的血肉。
取心頭肉這種東西，也是有技巧的，但是魏獻儀從沒有做過這種事情，所以謝琛一定很疼很疼。
魏獻儀對他感到虧欠，但是眼下並非彌補他的時候，魏獻儀扯起他墜下肩膀的衣服，捧著他的心頭血肉來到謝道衡面前。
謝道衡看了看魏獻儀手中的一片模糊，心情覆雜起來，但是很快他緩和情緒，念了一段咒法給魏獻儀聽。
魏獻儀集中精神學會了這道咒法，她手中施展靈力，謝道衡此前交給她的游龍之影也在此時浮現。
謝琛的心頭血肉被煉化成印，一枚堅硬的“符契”靜靜躺在魏獻儀的手中。
她幾乎是飛身來到城門前，對準門上凹槽，將“符契”按下去。
緊接著城門果然開啟，魏獻儀朝身後道了一聲快走，讓出一條路使他們先行一步。
在他們想辦法打開城門時，有許多鐘山修士為了抵抗魔修的攻擊，受了重傷。
剩下的為數不多的健全修士，一個人拖拽著三四人，向城內踉蹌而去。
魏獻儀帶著謝琛離開，又向聞人夙遞了個眼神，聞人夙會意，順手提起靠在墻角的謝道衡。
魏獻儀最後離開，她取下“符契”，餘光瞥見大批朝城門方向湧來的魔修，在城門閉合之前，魏獻儀向他們劃去一道靈光，霎時間天地一白。
她閃入城中，魔修淒厲的尖叫聲被阻擋在百尺高樓之外。
城門還能依靠一段時間，他們的性命也暫時不受到威脅……
到這裏，魏獻儀才敢大口喘氣，她背靠著城門，謝琛從她手中滑落，伏在她的腳旁。
謝琛緩下撕心的疼痛後，在黑暗中聽到魏獻儀發顫的呼吸聲。
他不由自主的扯上她的裙角，卻沾上一手的血水，黏糊糊的，擦不幹凈。
他隱約能感受到魏獻儀此刻的情緒，很濃烈，並不是她表面顯現出來的那樣冷靜。
謝琛在這時意識到一個完整的“她”該是什麽樣子。
他忽然有些慶幸，慶幸自己選擇回到淮洲。
就在他想要對魏獻儀說出自己的“慶幸”時，他從下面仰著臉看她，卻見到魏獻儀抱住了朝她而來的聞人夙……
謝琛楞住了。
扯住她裙角的手愈發用力起來，好像這樣就能讓魏獻儀落下目光來看他，也好像這是他的救命稻草，他放不開。
“沒事了。”聞人夙在她耳畔，聲音很輕的安慰她。
“如果沒有謝琛，我不知道我會將大家帶入怎樣的死局……”魏獻儀感到愧疚，她在聞人夙耳邊說出壓抑在她內心深處的痛苦。
聞人夙擡手落在她身後，輕輕拍了兩下，“沒有如果，也沒有人會怨怪你，這條路不只是你在走，我們同樣在走。”
他們一路走來的方向，從來不是魏獻儀一個人的選擇，她想救淮洲，鐘山修士無一不想，道界修士亦是無一不想。
陷入如今這種困局，可以說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意料。
他們沒有想到，淮洲沒有修士能夠抵禦魔宗，在魔宗即將要威脅到城門之時，站出來的修士只有淮洲境主一人而已。
他們更沒有想到，從道界遠赴而來的修士，除了鐘山這一支，沒有一個來到淮洲援助……
魏獻儀想不明白。
她抱住聞人夙的雙臂更緊一些，“不管怎樣，淮洲我都會救。”
哪怕是用神魂來與“他”做交易。
城外，魔修再度對城門發起攻擊。
隨著“哐哐”兩聲巨響傳來，魔宗主帳之內氛圍異常微妙。
“還打什麽？”面容精致的少年高坐在主位之上，唇邊帶笑，“一個精血耗盡的殘廢你們都弄不死，有你們這群廢物，才是魔宗多年以來未能擴大疆土的原因。”
底下一眾魔頭不敢吱聲，又是“哐”地一聲，撞擊秾平城門的聲音。
“可是少主，道界來人了……”一個魔修壯著膽子上前。
“來了哪個你告訴我？這麽些年，道界大能哪個沒死？如今能來哪個？來人？真是笑話，就那幾個道界修士，也能讓你們戰戰兢兢，如臨大敵？”赫蓮唇邊笑意更濃，看著底下魔修的眼神，冰冷徹骨。
“父親在北海為我們拖延時間，道界那麽多人都被吸引去了北海，哪能想到你們是一群無用的廢物，對著這麽幾個道界修士都能腿軟。”
他從主位上站起來，數根色彩艷麗的細絲帶從他肩頭搖擺而落，停在他的衣服上。
營帳中柔和的燭火印落在他眉眼間，使得他五官更為深邃冶艷。
“不過想想也是……”赫蓮突然改了口氣，好像是在體諒這些廢物魔修一般。
“我們被一個北海壓制了這麽多年，被道界的威名恐嚇了這麽多年，我們曾經對他們驚慌疑懼、聞之變色。但是現在不一樣了，我們已經逃出北海，來到這裏，真正走上道界這塊土地。”
赫蓮停在之前與他說話的那名魔修面前，魔修咽了咽口水，不敢擡頭。
赫蓮移動腳步，踩在魔修的手指上，鞋尖不斷碾壓他的指骨，直到赫蓮聽到他的悶哼聲。
望著他碎裂的手骨，赫蓮滿意地笑了起來。
“我想要你們知道，從今以後，我們對道界不再需要小心謹慎，這回該換做他們對我們臣服仰望。”
赫蓮懷揣著野心踏入道界，他要的遠遠不止眼前淮洲十二城，他要攻下秾平主副三城，他要將整個道界踩在腳底，讓所謂的道界修士也感受一下曾經他們的恐懼。
“哐”、“哐”，魔修進攻秾平城門的聲響沒有停止。
落在赫蓮耳中，他淡去唇角的微笑，臉上無趣地說了聲：“真吵。”
兩個字出口，營帳中立即有魔修出去傳信，得到赫蓮的命令，他們暫時停下了攻擊。
“明日，”赫蓮頓了一下，打了個呵欠，繼續說道：“若是明日還不能讓我見到有能夠攻破秾平的跡象，你們就留在這裏，等著被那些你們懼怕的道界修士殺死吧。”
說罷，他揉了揉眉眼，等他松開手，眼尾已是通紅一片。
約莫在夜半時，魔宗停下了對秾平主城的攻擊。
魏獻儀站在庭院中，看著滿天散落的光亮，心情沈甸甸的。
這些繁星和尋常模樣並不相同，它是鮮紅的，就像日落時的光彩與鮮血交融的顏色。
魏獻儀按了按眼角。
她不知道北海究竟發生了什麽，她向北海遞出的請援信引一個回覆也沒有。而更讓魏獻儀覺得糟糕的是，蕪蹇也沒了蹤跡。
一切都很混亂。
唯一讓魏獻儀稍微得到一點欣慰的地方，是秾平城中有一些醫修，可以為他們治療創傷。
鐘山修士大半都是重傷在身，除此外謝道衡和謝琛，一個渾身沒一處好地方，一個被挖了心頭血肉，都需要好好修養。
但是即將天亮的時候，有醫修從醫廬找到她，說境主醒過來，想見她。
謝道衡想見她？
魏獻儀跟著這醫修去到醫廬，謝道衡半靠在床前，在他隔壁一道簾幕後，就是謝琛。
魏獻儀站在外面，向謝道衡詢問了幾句身體狀況如何。
裏面沈默了一會兒，謝道衡才說：“我已無恙。”
魏獻儀一聽這話，就知道謝道衡是不想讓她分心才說的。
他一身精血燃盡，怎麽可能“無恙”。
但是魏獻儀沒有戳穿他，她問他，“不知境主尋我，是有何事要與我商議？”
謝道衡聞聲嘆氣。
“今日能守住危城，我對您感激不盡，但是……”但是他們都知道，現在的安穩只是暫時的，若還等不來支援，秾平遲早城破。
魏獻儀聽出他話中深深的焦慮，他的心思她明白，但是魏獻儀是在不想繼續加深這種陰霾的氛圍。
“既然今日能守住，明日自然也能護住。”她的語氣輕快，其中不乏安慰謝道衡的意思。
謝道衡坐在裏側，向外頭遙遙望去一眼，卻只能見到她垂下的衣裙。
“不知您可否走近一些？”謝道衡語氣猶夷。
魏獻儀聽了他的話，雖不明白他要做什麽，卻還是撩開低垂的簾幕，往裏面走了兩步。
紗帳從她手中滑下，魏獻儀微微垂眼，見到謝道衡的正容，有些發楞。
謝道衡察覺到她的失神，也沒有開口打擾，只默默的等她轉過眸子來望他。
“魔修。”魏獻儀說出兩個字音。
謝道衡面上疑惑的表情更深，“什麽？”
“在來秾平的路上，我曾遇到一個魔修，名喚‘阿璃’，他的真容與境主您很像。”魏獻儀向他解釋，實話實說，確實很像。
但仔細想想，那個“阿璃”的臉很僵硬，魏獻儀再看著面前謝道衡的臉，覺得之前魔修假臉皮下的那張臉，應該也是假的。
魏獻儀說完話後，沒有聽到謝道衡的回應，以為這一段小插曲算是過去了。
但是謝道衡卻怔楞許久，他倚在床榻上，眸光透過眼睫落在魏獻儀的身上。
謝道衡笑了笑，使得他整個人都柔緩下來。
“其實我本名為……”
“神女！”一聲尖叫打斷了謝道衡的話音，魏獻儀皺了下眉，隨之朝聲音的方向看去。
謝道衡吞下說了半截的話，他往後靠去，半張臉陷進陰影裏。
另一邊，簾幕後的謝琛從床上坐起來，捂著心口，慘白的臉上冒著冷汗。
他從噩夢中醒來，內心惶恐不安，他對自己先前的那一聲尖叫一點印象也沒有。
謝琛睜開惺忪雙眼，往外面定睛一看，一個朦朦朧朧的身影映在簾幕上，很像魏獻儀。
謝琛一邊捂著心口，一邊從床上走下來，他揭開簾子，看到簾子後立著的魏獻儀，忽然心中浮露一些情感，使他的心口更疼了。
“神女，你來看望我了？”謝琛望著她，問她。
這個時候，魏獻儀才知道他的存在，她眼眸微低，看到謝琛幹凈的衣服上又滲出了血跡。
魏獻儀沒有回答他的問題，反而問他，“心口是不是又疼了？”
魏獻儀看著他身上蔓延開的血跡越來越大片了。
誰知道謝琛毫無察覺地搖了搖頭，“不疼。”
他的臉色的確慘白，但是狀態沒那麽差，魏獻儀確定他真沒事後，就沒有再往下問了。
然後謝琛註意到了另一個人的存在，他嫌棄的皺起眉頭，“他怎麽也在？”
魏獻儀聞言，順著謝琛的目光，重新將視線落到謝道衡的身上。
說起來這二人之間的關系，她還沒弄清楚過。
魏獻儀靜靜聽著謝琛的抱怨，簡單與他說了兩句話，最後告訴他要好好休息。
她想離開，但是謝琛不讓。
他不止不讓魏獻儀離開，還拽起她的袖口，這一次，魏獻儀總算沒推開他。
謝琛擰著她的衣袖，將魏獻儀的手帶到他的心腔處，哪知道他這時候才發現自己胸前衣衫紅透了。
“啊……”謝琛低弱地叫了一聲，比先前在睡夢中叫的那一聲好聽很多。
魏獻儀看了他兩眼，“我去找醫修。”
聽到魏獻儀這樣說，謝琛楞楞地點了點頭，但卻沒有主動松開她的袖口。
直到魏獻儀擡起胳膊，謝琛才若有察覺的松手。
魏獻儀很快找到醫廬外煎藥的醫修，向他說了兩句謝琛的表面情況。
醫修入內後在簾幕後為謝琛重新包紮傷口，並且囑咐他：“莫要情緒激動，容易崩開傷口。”
謝琛似懂非懂的點了兩下頭，沒有將醫修的話放在心上，他的眼神直往醫修後頭的魏獻儀身上飄去。
等到醫修離開這裏後，謝琛按捺不住地想向魏獻儀那處探去。
“小琛，你別亂動了，會傷身。”謝道衡在這時溫聲提醒了他一句。
謝琛瞥了他一眼，“跟你有什麽關系？”
謝琛的聲音很冷，謝道衡聽到後只默然垂首，再說不出只言片語的關懷。
“你與淮洲境主，什麽關系？”這時，魏獻儀的聲音傳來。
謝琛臉上閃過猶豫，他沒辦法對魏獻儀說出“與你何幹”之類的言論。
因著這事他並沒打算向任何人提及，可是眼下魏獻儀卻在問她，謝琛心中一陣糾結，最後想一想，如果是魏獻儀想了解他的故事，那麽對他來說也沒什麽是不能說的。
謝琛望著魏獻儀，心中閃過許多念頭，最後將開場白停留在一句：“我是他斷絕親緣的兄弟。”
孰是兄？孰是弟？
謝琛的回答太過簡單，簡單到和魏獻儀在表面看到的東西一般無二。
但是與此同時，魏獻儀意識到另一個問題，她看向謝琛，漸漸擰起眉，語氣中有著微弱的疑惑：“所以你之前說要回家，要回的就是淮洲？”
“回家”二字從魏獻儀口中說出，室內二人神色各異。
謝琛僵著脖頸，聲音也僵硬：“我從沒說過我是要回家的。”
魏獻儀眼中疑惑更深，不懂謝琛為何反口。
另一方面，謝道衡神情覆雜地看向謝琛，他張了張口，卻不知該如何說起，最後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與她。
謝琛註意到魏獻儀問出那句話後，她臉色就有些怪怪的。
“怎麽了麽？”他問她，小心翼翼的態度。
“你家就在淮洲？”魏獻儀沒有管他抗拒的眼神，還是在用“家”這個字眼，“你為何一早不說？”
如果謝琛告訴她，他是淮洲之人，他們一路行來會少很多麻煩，蕪蹇也不必為了他們探一探淮洲地形而深入其中，甚至在今時丟失了蹤跡……
“你也沒問……”謝琛聲音幽幽的。
魏獻儀那時在啟州城的客棧，連看都很少看他一眼，更別提問他這些事情了。
見到魏獻儀的臉色越來越奇怪，謝琛又忙著添上一句：“其實我當時沒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回來，後來我見你們要來淮洲，就與你們一道而行。到了中途，我又擔心你們將我丟下，所以我就一直沒說。”
還有更重要的一點，其實謝琛很多年沒有回過淮洲，淮洲地形如何，他也不是很了解，他根本沒辦法幫魏獻儀引路。
但是謝琛不想讓魏獻儀知道這一點，因為，他想教她後悔。
畢竟此前對他不予理睬的人，是她。
魏獻儀見狀，只覺得心情繁雜，她不想再說下去。
她看了看謝琛，再看一眼謝道衡，卻正好對上謝道衡望著她的那種憂心忡忡的目光。
“如果有機會，我可以開城門讓你們離開。”他沈默片刻後，說出這麽一句話。
魏獻儀疑惑地看著他，不明白謝道衡是什麽意思。
謝道衡稍微從床上坐起來，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，“我想淮洲是很難等到道界的支援了。”
聽到這話，魏獻儀心底隱約有了一個答案。
但是她並不想向謝道衡承認，“再繼續堅持一陣，總會有……有轉機。”
謝道衡聽罷，微微垂眼，“您覺得他們為何會久久不至？”
魏獻儀心底一沈。
趕不來淮洲支援的原因，只有一個，因為北海被更難纏的事情困住了。而在北海與淮洲之間，道界做好了取舍，比起整個淮洲，北海那一條綿延萬裏的防線才是更要的。
淮洲是被舍棄了的存在。
如果鐘山這些修士沒有提前抽身而動，可能淮洲如今的結局就是淮洲境主身死，整片洲境落入魔宗手中……
魏獻儀猜到了黑暗的因果，謝道衡也猜到了。
只有謝琛不明白，只覺得他們在說什麽啞謎，讓他感到郁悶的同時，更對謝道衡與魏獻儀的互動感到不快。
在謝道衡再一次開口說話時，謝琛打了岔。
然而不等他說兩句，一人走進醫廬，向著魏獻儀而來。
聞人夙註意到醫廬內的幾人，他停在門口觀望了一陣，見到魏獻儀向他看來。
他對她笑了一笑，然後走過去。
“在聊什麽？”聞人夙態度自然地詢問。
魏獻儀搖了搖頭。
謝琛的表情古怪，他看了看聞人夙，也沒敢多看。
魏獻儀趁此時機向謝道衡二人告辭，這回謝琛沒再攔著，只對她說“一切小心”。
看著他們轉身離開，魏獻儀的身影消失在紗簾後，謝道衡忽然問謝琛道：“他是誰？”
謝琛的目光停留在魏獻儀離開的方向，他也在思考聞人夙，於是告訴謝道衡說：“一個無關緊要的人。”
謝道衡沒用多久就知道謝琛在說反話。
室內靜默許久，謝道衡又說：“你回來，我很欣慰，但你不該在這個時候回來。”
誰知道謝琛聽到這話，冷笑了一聲：“我想你應該是誤會了，我回來只是想看看你有沒有死在這裏。”
他的語氣，似乎很不想讓謝道衡好過。
“這麽多年過去，你都沒有諒解我？”他問謝琛。
“沒有。”謝琛皺起眉，很不耐煩地說了兩個字。
他轉身朝床榻走去，在重新躺下來之前，發現自己的心口處又是紅紅的一片。
但這一次，謝琛沒有去找來醫修。
上一次魏獻儀在這裏，他可以將自己的情緒的變動歸結在她身上。
這次呢？
反正，有些事情，他是絕不肯承認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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淮洲，位處北海邊緣，是占據道界內陸面積最大的洲境。
淮洲一境共十八城，其中有三城作為防禦地帶，臨於北海邊界，與北海一岸緊密相連，形成抵禦魔宗的防線。而淮洲與魔宗此戰的開始，正是因為這三城的失守。
因為淮洲特殊的地理位置，所以生活在其中的城民不過寥寥二十萬餘人。
謝道衡將淮洲所有城民引入秾平三城，留下十二座空城給魔宗，他在最大程度上護住了淮洲所有人。
接下來，只要他守在淮洲，撐的時間足夠長，等來道界的援助或是等到北海平息魔宗之亂，秾平三城就不會失守 ，淮洲自然可救。
但是謝道衡沒想到，在他堅守淮洲的第六日，道界些微、些微的支援才趕到他的面前。
看著眼前向他襲來的魔修，謝道衡麻木地伸出手，找到魔修命門後，他動作熟練地擰斷對方的脖子。
魔修的殘肢瞬間堆了一地，滾燙的鮮血撒在他身上，配合殷紅血色，謝道衡身後游龍之影顏色更加深沈，這使得下一波向他圍攻的魔修猶豫了片刻。
面前這個決意與他們死戰到底的人，是淮洲境主謝道衡。
兩個時辰前，魔宗越過最後一座空城，接近秾平三城並發動攻擊。
這個人，在他們發起進攻時，主動從秾平城門中走出。
他是淮洲境主，十六城唯一的城主，他是絕不肯降的。所以在他們見到謝道衡的那一刻，負責攻打城門的魔修就被他擰碎了丹元。
在這之後，謝道衡一人留在城門作戰。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斬殺多少魔修，但是他為了能夠殺掉下一個魔修，他不惜燃燒神元，運作一身精血，來使他的靈力源源不絕。
在他身後起伏的游龍之影固然美麗，卻是他以性命為代價練化而成靈息。
實際上，面對無窮無盡的魔修，謝道衡早已力竭，只待身死。
在倒下的前一刻，他見到遠處亮起他熟悉的道界陣法，大批魔修在陣中攻勢下或倒或伏，道法瞬息湮滅幽羅。
謝道衡掀開疲軟的眼皮，往那一處的光輝看去。
此刻天地同色，血紅與暗黑交織在一起，魔宗察覺到側翼的異狀，立馬派遣魔修前去增援。
魏獻儀領著鐘山修士共同抵抗這些魔修，他們似乎殺不盡，死了一波，又來一波。
起初鐘山劍陣還算有效果，魔修一入內即刻變作飛灰，但後來隨著魔修人數的增加，陣法被他們一點一點削去作用，到最後，魏獻儀不得已舍棄劍陣。
魔修還在往他們這處持續增加人員，魏獻儀一劍殺過後，下一個魔修很快向她襲來。
望著不遠處黑壓壓的一片魔修，魔宗墨色蓮花的旗幟在風中搖擺，隨著夜色逐漸籠罩大地，魏獻儀知道他們不再有退路了。
她不怯戰，但也不能盲目作戰。
在仔細端詳過當前局勢後，魏獻儀運起大半的靈力，一劍落下，在天地之間劃開一道永不熄滅的光芒。
這道光逐漸從半空落到大地之上，宛若一條璀璨銀河，隔開了魔修與他們的距離。
流光在她眼中不斷浮現，照亮了她所在之地，魏獻儀忍著體內劇烈翻湧的靈力波動，做下決定——
“入城。”
鐘山修士很快明白她的意思，解決完手上的魔修後，也不戀戰，他們在魏獻儀靈力屏障的支撐下飛身前往城門處。
面對龐大的魔修群體，魏獻儀劃出的靈力屏障並不能維持太久，魏獻儀抽出符紙，灑向四面八方朝她圍攻而來的魔修。
鐘山修士轉線到城門前運起劍陣，劍影瞬華浮光，趁亂擊殺兩個魔修後，魏獻儀從他們包圍的夾口轉向城門前的劍陣中去。
他們要入城門，需要有符契，否則只能像魔宗一樣強攻入城。
魏獻儀在屍山屍海裏，找到那個虛脫倒下的淮洲境主。
她的指尖在空氣中掠起一道靈光，照亮屍骨殘跡，謝道衡滿臉粘連著腥臭的血水，魏獻儀也不在意，她站到他面前，朝他伸出手。
“境主，我們離開這裏。”魏獻儀說道。
過了一會兒，謝道衡才有知覺似的動了一下，魏獻儀的手離他更近一些。
謝道衡見了，被碎發遮掩的眼眸微動，但是他躺在血泊中，朝魏獻儀搖了搖頭。
“我，沒想過要活著回去。”他聲音低啞暗沈，經歷一場大戰，他身心俱疲。
尤其是在此刻見到鐘山修士，謝道衡的心固然熱了一瞬，但是很快就變得更涼了，因為前來支援的修士遠遠不夠，就算他們來到這裏，也不可能擊退魔宗。
現在，他們沒有退路，只得前進，他們想活下來，他們要入城，可是……
“符契……不在我這裏。”在他話音落下的一瞬，他看到魏獻儀的臉色白了一白，謝道衡覺察到她的失望，他動了動唇，“……抱歉。”
他本就懷著必死的決心，又怎會讓開啟城門的符契留在他的身上。不僅如此，秾平三城城內無人知曉符契的存在，這是謝道衡為了防止有人背叛淮洲，選擇的最好的方式。
陡然知曉開啟城門無望，魏獻儀一時間感到無措。
但是她沒有收回朝謝道衡伸出的手，魏獻儀迫使自己冷靜下來。
她對謝道衡說：“即便不得入城，我也還能再戰，我會活下來……你，也是。”
她的嗓音有一絲顫抖，絕境就在眼前，她不是不害怕，可若是連她都顯露懼意、想要後退，剩下的他們又該如何自處？
魏獻儀只能一遍一遍安慰自己，總會有方法，總會有出路，至多是用她的神魂為淮洲辟出一條新生——“天道”不會讓她死在這裏，他只會教她為他而死。
看著這樣的魏獻儀，謝道衡心中忽然浮露許多暖流，他的指尖溢出游龍形狀的靈息。
魏獻儀一直沒有收回手，謝道衡看了再看她，確定她的心意後，他向她擡起手。
他手上的游龍，順著魏獻儀的手腕進入她的體內，這是他最後一絲靈力，也是他暫時向魏獻儀還報恩情的禮物。
魏獻儀將謝道衡從地上拉起來，但是他早已精疲力竭，站起身子後搖搖欲墜，魏獻儀扶住他的腰身，將他帶到鐘山修士的後方。
只走了這一小段路，謝道衡身上血水湧動，盡數沾染在魏獻儀的衣服上。尤其是他臉上的那些泥濘血漬，在他低頭之時，蹭到魏獻儀的頭發上，蹭紅了她的雲簪。
謝道衡低眸觸及，嗓子眼的一句“抱歉”還沒能說出口，就被魏獻儀松開了腰身。
他倒去了另一邊。
這時候，聞人夙從城門陰影處走出，他看了一眼謝道衡後，對魏獻儀道：“我已經查看過了，確實只能用符契打開城門，如果還有別的方法，那就是毀去這道城門。”
但是若毀城門，魔宗的目的也就達到了，他們不可能毀城門。
雖然早已從謝道衡口中得知這個結果，但是魏獻儀再度聽聞，內心深處仍有不甘，她不信天要絕人路。
“……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嗎？”魏獻儀垂著眼，看向謝道衡。
謝道衡只覺得呼吸緊促起來，他感受到她那種沈郁的悲傷，他完全說不出話來。
就在謝道衡苦笑時，從不遠處鐘山修士的身旁走過來一人。
他看著身上滿是血窟窿的謝道衡，眼中神情覆雜，他咬了咬牙，朝魏獻儀走去。
“我有辦法。”
魏獻儀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，見到的竟然是方才在作戰時存在感極低的謝琛。
看到他，魏獻儀松了口氣，剛才一直沒見到他，她以為謝琛已然遭遇不幸……
他還活著，也挺好。
這時，謝道衡也瞧見了說話的人，他眼中難掩震驚的神色。
“小琛？”他試探性的叫出這個稱呼。
謝琛覺得別扭，看也沒看謝道衡，只神色認真地面朝魏獻儀。
“秾平三城所謂的‘符契’，實際上是由淮洲歷代境主的一塊至純的心頭肉所鑄成……”謝琛簡單解釋了兩句，想到他即將要說的話，他的身軀止不住的顫動。
“你，你……我與他的血脈是一樣的，你挖我的心頭肉吧！”謝琛幾乎是吼著說出這句話。
因為他害怕自己但凡聲音小一些，就沒有勇氣提出讓魏獻儀來挖取他的心頭肉。
謝琛說的這些話中，顯露的信息有很多，但魏獻儀來不及思考，她只向謝道衡求證關於“符契”的虛實。
“他說的是真的？”魏獻儀叩著手指，指向謝琛。
謝道衡一張臉蒼白無比，他點了點頭，“的確是真的。”
謝道衡又以指尖撫上自己的心腔處，“我這裏的那塊至純心頭肉已經被挖去了，所以最開始我沒有向你們提及這個法子……”
他後來說了什麽，魏獻儀沒認真去聽，她將眸光轉向謝琛，定定地看著他。
魏獻儀抿了下唇，“你真的願意讓我……”
“願意！沒什麽不願意……”不等魏獻儀將話說完，謝琛眼裏蒙上淚霜對她說道。
已經沒有時間讓魏獻儀來考慮此事的可行性，在確定好謝琛的想法後，她手中的霜綺劍變化成一柄短刃，謝琛為了讓她對準位置，主動挨在陰影處褪去了半邊衣服。
“這、這裏。”謝琛指了指心口的位置，他看著魏獻儀手中的短刃向他逼近。
謝琛忍不住地顫栗。
短刃上有一道銀光，這道光讓謝琛想起了顧長熙……那個時候，他們就是這樣殺了顧長熙。
而在此刻，當短刃真正刺入他的身軀時，謝琛這才意識到當初顧長熙面對魏獻儀的心情是怎麽樣的。
只有“絕望”二字可以形容。
他那麽愛她，她卻想要殺他。
鋒利的刃，觸碰到謝琛的心口，他抑制不住的從臉上滾落淚珠，一滴兩滴，和他心口的血一樣，滴落在魏獻儀的手背上。
但是魏獻儀沒有察覺到他的痛苦，一心專註於挖取他心竅上的那塊血肉。
謝琛望著她，眼睛裏已經朦朧了，但還是凝望著她，他想叫她一擡眼就記住今日他的模樣。
他從來不是一個大度的人。如果不是為了魏獻儀，他根本沒想過要用自己的心頭肉救下這麽些與他毫無關系的人。
是的，就算是謝道衡，如今也只是一個與他毫無親緣的互相熟悉的人而已。
隨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，探入他心口的那片涼薄的刃，每一次動作都讓他覺得驚顫，終於在某一時刻，魏獻儀停住了手上的動作。
她擡眼看了看謝琛，見到他臉上異常痛苦的表情，魏獻儀想猶豫，但卻不敢猶豫。
“我可以繼續麽？”魏獻儀問他。
謝琛在這個時候還算有意識，聽到魏獻儀的聲音，謝琛知道她將進行最後一步，於是不敢遲疑地點了點頭。
“你，你輕一點。”他真的痛得要死。
緊接著下一瞬，不等謝琛反應過來，魏獻儀手中運起靈力，從他心頭劃取了那一塊模糊的血肉。
取心頭肉這種東西，也是有技巧的，但是魏獻儀從沒有做過這種事情，所以謝琛一定很疼很疼。
魏獻儀對他感到虧欠，但是眼下並非彌補他的時候，魏獻儀扯起他墜下肩膀的衣服，捧著他的心頭血肉來到謝道衡面前。
謝道衡看了看魏獻儀手中的一片模糊，心情覆雜起來，但是很快他緩和情緒，念了一段咒法給魏獻儀聽。
魏獻儀集中精神學會了這道咒法，她手中施展靈力，謝道衡此前交給她的游龍之影也在此時浮現。
謝琛的心頭血肉被煉化成印，一枚堅硬的“符契”靜靜躺在魏獻儀的手中。
她幾乎是飛身來到城門前，對準門上凹槽，將“符契”按下去。
緊接著城門果然開啟，魏獻儀朝身後道了一聲快走，讓出一條路使他們先行一步。
在他們想辦法打開城門時，有許多鐘山修士為了抵抗魔修的攻擊，受了重傷。
剩下的為數不多的健全修士，一個人拖拽著三四人，向城內踉蹌而去。
魏獻儀帶著謝琛離開，又向聞人夙遞了個眼神，聞人夙會意，順手提起靠在墻角的謝道衡。
魏獻儀最後離開，她取下“符契”，餘光瞥見大批朝城門方向湧來的魔修，在城門閉合之前，魏獻儀向他們劃去一道靈光，霎時間天地一白。
她閃入城中，魔修淒厲的尖叫聲被阻擋在百尺高樓之外。
城門還能依靠一段時間，他們的性命也暫時不受到威脅……
到這裏，魏獻儀才敢大口喘氣，她背靠著城門，謝琛從她手中滑落，伏在她的腳旁。
謝琛緩下撕心的疼痛後，在黑暗中聽到魏獻儀發顫的呼吸聲。
他不由自主的扯上她的裙角，卻沾上一手的血水，黏糊糊的，擦不幹凈。
他隱約能感受到魏獻儀此刻的情緒，很濃烈，並不是她表面顯現出來的那樣冷靜。
謝琛在這時意識到一個完整的“她”該是什麽樣子。
他忽然有些慶幸，慶幸自己選擇回到淮洲。
就在他想要對魏獻儀說出自己的“慶幸”時，他從下面仰著臉看她，卻見到魏獻儀抱住了朝她而來的聞人夙……
謝琛楞住了。
扯住她裙角的手愈發用力起來，好像這樣就能讓魏獻儀落下目光來看他，也好像這是他的救命稻草，他放不開。
“沒事了。”聞人夙在她耳畔，聲音很輕的安慰她。
“如果沒有謝琛，我不知道我會將大家帶入怎樣的死局……”魏獻儀感到愧疚，她在聞人夙耳邊說出壓抑在她內心深處的痛苦。
聞人夙擡手落在她身後，輕輕拍了兩下，“沒有如果，也沒有人會怨怪你，這條路不只是你在走，我們同樣在走。”
他們一路走來的方向，從來不是魏獻儀一個人的選擇，她想救淮洲，鐘山修士無一不想，道界修士亦是無一不想。
陷入如今這種困局，可以說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意料。
他們沒有想到，淮洲沒有修士能夠抵禦魔宗，在魔宗即將要威脅到城門之時，站出來的修士只有淮洲境主一人而已。
他們更沒有想到，從道界遠赴而來的修士，除了鐘山這一支，沒有一個來到淮洲援助……
魏獻儀想不明白。
她抱住聞人夙的雙臂更緊一些，“不管怎樣，淮洲我都會救。”
哪怕是用神魂來與“他”做交易。
城外，魔修再度對城門發起攻擊。
隨著“哐哐”兩聲巨響傳來，魔宗主帳之內氛圍異常微妙。
“還打什麽？”面容精致的少年高坐在主位之上，唇邊帶笑，“一個精血耗盡的殘廢你們都弄不死，有你們這群廢物，才是魔宗多年以來未能擴大疆土的原因。”
底下一眾魔頭不敢吱聲，又是“哐”地一聲，撞擊秾平城門的聲音。
“可是少主，道界來人了……”一個魔修壯著膽子上前。
“來了哪個你告訴我？這麽些年，道界大能哪個沒死？如今能來哪個？來人？真是笑話，就那幾個道界修士，也能讓你們戰戰兢兢，如臨大敵？”赫蓮唇邊笑意更濃，看著底下魔修的眼神，冰冷徹骨。
“父親在北海為我們拖延時間，道界那麽多人都被吸引去了北海，哪能想到你們是一群無用的廢物，對著這麽幾個道界修士都能腿軟。”
他從主位上站起來，數根色彩艷麗的細絲帶從他肩頭搖擺而落，停在他的衣服上。
營帳中柔和的燭火印落在他眉眼間，使得他五官更為深邃冶艷。
“不過想想也是……”赫蓮突然改了口氣，好像是在體諒這些廢物魔修一般。
“我們被一個北海壓制了這麽多年，被道界的威名恐嚇了這麽多年，我們曾經對他們驚慌疑懼、聞之變色。但是現在不一樣了，我們已經逃出北海，來到這裏，真正走上道界這塊土地。”
赫蓮停在之前與他說話的那名魔修面前，魔修咽了咽口水，不敢擡頭。
赫蓮移動腳步，踩在魔修的手指上，鞋尖不斷碾壓他的指骨，直到赫蓮聽到他的悶哼聲。
望著他碎裂的手骨，赫蓮滿意地笑了起來。
“我想要你們知道，從今以後，我們對道界不再需要小心謹慎，這回該換做他們對我們臣服仰望。”
赫蓮懷揣著野心踏入道界，他要的遠遠不止眼前淮洲十二城，他要攻下秾平主副三城，他要將整個道界踩在腳底，讓所謂的道界修士也感受一下曾經他們的恐懼。
“哐”、“哐”，魔修進攻秾平城門的聲響沒有停止。
落在赫蓮耳中，他淡去唇角的微笑，臉上無趣地說了聲：“真吵。”
兩個字出口，營帳中立即有魔修出去傳信，得到赫蓮的命令，他們暫時停下了攻擊。
“明日，”赫蓮頓了一下，打了個呵欠，繼續說道：“若是明日還不能讓我見到有能夠攻破秾平的跡象，你們就留在這裏，等著被那些你們懼怕的道界修士殺死吧。”
說罷，他揉了揉眉眼，等他松開手，眼尾已是通紅一片。
約莫在夜半時，魔宗停下了對秾平主城的攻擊。
魏獻儀站在庭院中，看著滿天散落的光亮，心情沈甸甸的。
這些繁星和尋常模樣並不相同，它是鮮紅的，就像日落時的光彩與鮮血交融的顏色。
魏獻儀按了按眼角。
她不知道北海究竟發生了什麽，她向北海遞出的請援信引一個回覆也沒有。而更讓魏獻儀覺得糟糕的是，蕪蹇也沒了蹤跡。
一切都很混亂。
唯一讓魏獻儀稍微得到一點欣慰的地方，是秾平城中有一些醫修，可以為他們治療創傷。
鐘山修士大半都是重傷在身，除此外謝道衡和謝琛，一個渾身沒一處好地方，一個被挖了心頭血肉，都需要好好修養。
但是即將天亮的時候，有醫修從醫廬找到她，說境主醒過來，想見她。
謝道衡想見她？
魏獻儀跟著這醫修去到醫廬，謝道衡半靠在床前，在他隔壁一道簾幕後，就是謝琛。
魏獻儀站在外面，向謝道衡詢問了幾句身體狀況如何。
裏面沈默了一會兒，謝道衡才說：“我已無恙。”
魏獻儀一聽這話，就知道謝道衡是不想讓她分心才說的。
他一身精血燃盡，怎麽可能“無恙”。
但是魏獻儀沒有戳穿他，她問他，“不知境主尋我，是有何事要與我商議？”
謝道衡聞聲嘆氣。
“今日能守住危城，我對您感激不盡，但是……”但是他們都知道，現在的安穩只是暫時的，若還等不來支援，秾平遲早城破。
魏獻儀聽出他話中深深的焦慮，他的心思她明白，但是魏獻儀是在不想繼續加深這種陰霾的氛圍。
“既然今日能守住，明日自然也能護住。”她的語氣輕快，其中不乏安慰謝道衡的意思。
謝道衡坐在裏側，向外頭遙遙望去一眼，卻只能見到她垂下的衣裙。
“不知您可否走近一些？”謝道衡語氣猶夷。
魏獻儀聽了他的話，雖不明白他要做什麽，卻還是撩開低垂的簾幕，往裏面走了兩步。
紗帳從她手中滑下，魏獻儀微微垂眼，見到謝道衡的正容，有些發楞。
謝道衡察覺到她的失神，也沒有開口打擾，只默默的等她轉過眸子來望他。
“魔修。”魏獻儀說出兩個字音。
謝道衡面上疑惑的表情更深，“什麽？”
“在來秾平的路上，我曾遇到一個魔修，名喚‘阿璃’，他的真容與境主您很像。”魏獻儀向他解釋，實話實說，確實很像。
但仔細想想，那個“阿璃”的臉很僵硬，魏獻儀再看著面前謝道衡的臉，覺得之前魔修假臉皮下的那張臉，應該也是假的。
魏獻儀說完話後，沒有聽到謝道衡的回應，以為這一段小插曲算是過去了。
但是謝道衡卻怔楞許久，他倚在床榻上，眸光透過眼睫落在魏獻儀的身上。
謝道衡笑了笑，使得他整個人都柔緩下來。
“其實我本名為……”
“神女！”一聲尖叫打斷了謝道衡的話音，魏獻儀皺了下眉，隨之朝聲音的方向看去。
謝道衡吞下說了半截的話，他往後靠去，半張臉陷進陰影裏。
另一邊，簾幕後的謝琛從床上坐起來，捂著心口，慘白的臉上冒著冷汗。
他從噩夢中醒來，內心惶恐不安，他對自己先前的那一聲尖叫一點印象也沒有。
謝琛睜開惺忪雙眼，往外面定睛一看，一個朦朦朧朧的身影映在簾幕上，很像魏獻儀。
謝琛一邊捂著心口，一邊從床上走下來，他揭開簾子，看到簾子後立著的魏獻儀，忽然心中浮露一些情感，使他的心口更疼了。
“神女，你來看望我了？”謝琛望著她，問她。
這個時候，魏獻儀才知道他的存在，她眼眸微低，看到謝琛幹凈的衣服上又滲出了血跡。
魏獻儀沒有回答他的問題，反而問他，“心口是不是又疼了？”
魏獻儀看著他身上蔓延開的血跡越來越大片了。
誰知道謝琛毫無察覺地搖了搖頭，“不疼。”
他的臉色的確慘白，但是狀態沒那麽差，魏獻儀確定他真沒事後，就沒有再往下問了。
然後謝琛註意到了另一個人的存在，他嫌棄的皺起眉頭，“他怎麽也在？”
魏獻儀聞言，順著謝琛的目光，重新將視線落到謝道衡的身上。
說起來這二人之間的關系，她還沒弄清楚過。
魏獻儀靜靜聽著謝琛的抱怨，簡單與他說了兩句話，最後告訴他要好好休息。
她想離開，但是謝琛不讓。
他不止不讓魏獻儀離開，還拽起她的袖口，這一次，魏獻儀總算沒推開他。
謝琛擰著她的衣袖，將魏獻儀的手帶到他的心腔處，哪知道他這時候才發現自己胸前衣衫紅透了。
“啊……”謝琛低弱地叫了一聲，比先前在睡夢中叫的那一聲好聽很多。
魏獻儀看了他兩眼，“我去找醫修。”
聽到魏獻儀這樣說，謝琛楞楞地點了點頭，但卻沒有主動松開她的袖口。
直到魏獻儀擡起胳膊，謝琛才若有察覺的松手。
魏獻儀很快找到醫廬外煎藥的醫修，向他說了兩句謝琛的表面情況。
醫修入內後在簾幕後為謝琛重新包紮傷口，並且囑咐他：“莫要情緒激動，容易崩開傷口。”
謝琛似懂非懂的點了兩下頭，沒有將醫修的話放在心上，他的眼神直往醫修後頭的魏獻儀身上飄去。
等到醫修離開這裏後，謝琛按捺不住地想向魏獻儀那處探去。
“小琛，你別亂動了，會傷身。”謝道衡在這時溫聲提醒了他一句。
謝琛瞥了他一眼，“跟你有什麽關系？”
謝琛的聲音很冷，謝道衡聽到後只默然垂首，再說不出只言片語的關懷。
“你與淮洲境主，什麽關系？”這時，魏獻儀的聲音傳來。
謝琛臉上閃過猶豫，他沒辦法對魏獻儀說出“與你何幹”之類的言論。
因著這事他並沒打算向任何人提及，可是眼下魏獻儀卻在問她，謝琛心中一陣糾結，最後想一想，如果是魏獻儀想了解他的故事，那麽對他來說也沒什麽是不能說的。
謝琛望著魏獻儀，心中閃過許多念頭，最後將開場白停留在一句：“我是他斷絕親緣的兄弟。”
孰是兄？孰是弟？
謝琛的回答太過簡單，簡單到和魏獻儀在表面看到的東西一般無二。
但是與此同時，魏獻儀意識到另一個問題，她看向謝琛，漸漸擰起眉，語氣中有著微弱的疑惑：“所以你之前說要回家，要回的就是淮洲？”
“回家”二字從魏獻儀口中說出，室內二人神色各異。
謝琛僵著脖頸，聲音也僵硬：“我從沒說過我是要回家的。”
魏獻儀眼中疑惑更深，不懂謝琛為何反口。
另一方面，謝道衡神情覆雜地看向謝琛，他張了張口，卻不知該如何說起，最後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與她。
謝琛註意到魏獻儀問出那句話後，她臉色就有些怪怪的。
“怎麽了麽？”他問她，小心翼翼的態度。
“你家就在淮洲？”魏獻儀沒有管他抗拒的眼神，還是在用“家”這個字眼，“你為何一早不說？”
如果謝琛告訴她，他是淮洲之人，他們一路行來會少很多麻煩，蕪蹇也不必為了他們探一探淮洲地形而深入其中，甚至在今時丟失了蹤跡……
“你也沒問……”謝琛聲音幽幽的。
魏獻儀那時在啟州城的客棧，連看都很少看他一眼，更別提問他這些事情了。
見到魏獻儀的臉色越來越奇怪，謝琛又忙著添上一句：“其實我當時沒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回來，後來我見你們要來淮洲，就與你們一道而行。到了中途，我又擔心你們將我丟下，所以我就一直沒說。”
還有更重要的一點，其實謝琛很多年沒有回過淮洲，淮洲地形如何，他也不是很了解，他根本沒辦法幫魏獻儀引路。
但是謝琛不想讓魏獻儀知道這一點，因為，他想教她後悔。
畢竟此前對他不予理睬的人，是她。
魏獻儀見狀，只覺得心情繁雜，她不想再說下去。
她看了看謝琛，再看一眼謝道衡，卻正好對上謝道衡望著她的那種憂心忡忡的目光。
“如果有機會，我可以開城門讓你們離開。”他沈默片刻後，說出這麽一句話。
魏獻儀疑惑地看著他，不明白謝道衡是什麽意思。
謝道衡稍微從床上坐起來，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，“我想淮洲是很難等到道界的支援了。”
聽到這話，魏獻儀心底隱約有了一個答案。
但是她並不想向謝道衡承認，“再繼續堅持一陣，總會有……有轉機。”
謝道衡聽罷，微微垂眼，“您覺得他們為何會久久不至？”
魏獻儀心底一沈。
趕不來淮洲支援的原因，只有一個，因為北海被更難纏的事情困住了。而在北海與淮洲之間，道界做好了取舍，比起整個淮洲，北海那一條綿延萬裏的防線才是更要的。
淮洲是被舍棄了的存在。
如果鐘山這些修士沒有提前抽身而動，可能淮洲如今的結局就是淮洲境主身死，整片洲境落入魔宗手中……
魏獻儀猜到了黑暗的因果，謝道衡也猜到了。
只有謝琛不明白，只覺得他們在說什麽啞謎，讓他感到郁悶的同時，更對謝道衡與魏獻儀的互動感到不快。
在謝道衡再一次開口說話時，謝琛打了岔。
然而不等他說兩句，一人走進醫廬，向著魏獻儀而來。
聞人夙註意到醫廬內的幾人，他停在門口觀望了一陣，見到魏獻儀向他看來。
他對她笑了一笑，然後走過去。
“在聊什麽？”聞人夙態度自然地詢問。
魏獻儀搖了搖頭。
謝琛的表情古怪，他看了看聞人夙，也沒敢多看。
魏獻儀趁此時機向謝道衡二人告辭，這回謝琛沒再攔著，只對她說“一切小心”。
看著他們轉身離開，魏獻儀的身影消失在紗簾後，謝道衡忽然問謝琛道：“他是誰？”
謝琛的目光停留在魏獻儀離開的方向，他也在思考聞人夙，於是告訴謝道衡說：“一個無關緊要的人。”
謝道衡沒用多久就知道謝琛在說反話。
室內靜默許久，謝道衡又說：“你回來，我很欣慰，但你不該在這個時候回來。”
誰知道謝琛聽到這話，冷笑了一聲：“我想你應該是誤會了，我回來只是想看看你有沒有死在這裏。”
他的語氣，似乎很不想讓謝道衡好過。
“這麽多年過去，你都沒有諒解我？”他問謝琛。
“沒有。”謝琛皺起眉，很不耐煩地說了兩個字。
他轉身朝床榻走去，在重新躺下來之前，發現自己的心口處又是紅紅的一片。
但這一次，謝琛沒有去找來醫修。
上一次魏獻儀在這裏，他可以將自己的情緒的變動歸結在她身上。
這次呢？
反正，有些事情，他是絕不肯承認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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